第四十八章

  很深的夜，静得连轻浅的呼吸都显得清晰无比。

  文浩绻缩在床上，身上裹着厚厚的棉被，微蹙着秀眉的他睡得极不安稳，频频翻腾着纤细瘦弱的身子，时不时发出微弱的呓语之声。

  倚靠在床边休息的萧羽本就没有睡着，疲惫一览无遗地展露在俊颜之上。觉察到他的异样，他俯下身，借着透过窗子投射进来的月光，深邃眼眸一瞬不离地凝视着睡梦中的男孩，修长干净的手指爱怜地擦过他滑嫩的脸颊，轻柔细致地抚摸，从眉眼长睫缓缓移至轻抿的樱唇，如视珍宝。

  似是感应到身旁的温暖源于何人，文浩渐渐舒展了眉心，自然而然地向他怀里偎过来，猫儿般枕在他怀里沉沉睡去。

  萧羽长臂一伸，将他柔若无骨的身体纳入怀内。良久之后，他叹息着合上了眼。

  挨了几日，他们都累了。不止心力交瘁，体力俱已透支得太多，太多。

  无边的黑暗悄无声息地扩散，流动着寂夜特有的气息，将房内相拥而眠的男女笼罩其中。

  夜，更深了。

  次日清晨，熟睡的萧羽被疑似玻璃碎裂的声响惊醒。

  “小浩？”他翻身坐起，掀开半搭在腰际的被子，步伐凌乱地冲进浴室。

  不期然地，眼前再次出现多日来不断重复上演的景象。

  朦胧水雾里，文浩的小手紧攥成拳，饱满的的额头无力而倔强地抵在冰冷的白瓷壁上，任头顶上方的花洒撒下连绵水滴，乌黑的卷发已然全部浸湿，凌乱地贴在脸侧。墙上破碎的镜子中映出他毫无血色的脸，净瓷般惨白而憔悴。

  “……小浩”焦灼的目光落在他腕间的一点鲜红，心里滑过钝痛。

  急步走过去伸手关上花洒，温柔有力地把瑟瑟发抖的文浩拥进怀里，低沉的嗓音透溢出浓浓心疼：“我送你去医院。”再这样下去他可能真的会死，他怕了。正如医生所担心的，萧羽终究是会因为心疼而先妥协。

  文浩的呼吸因极力克制显得有些紊乱，片刻后抬起凝聚泪光的黑瞳，望进他浓情疼惜的眸底，晶莹的泪一颗颗迸溅下来，颤抖的声音力竭平稳：“你答应过的，我可以捱过去。”然后他扬起唇角，勾起鼓励的微笑，清冽如百合绽放。

  直视他凄怆茫然的眼，萧羽的心瞬间被（言情小说网：www. ⑥㈨⑥㈨xs.cc）剜出无数血洞，潮湿冰冷的液体不断涌出来，蔓延渗透了整个胸膛，微仰着头，强压下夺眶而出的泪意，抬手将他小小的后脑狠狠压在左胸，哑声道：“小浩，答应我，无论多难，都不可以放弃。”

  胸臆间莫名升腾起一股惧意，似是眼眸睁合之间他便会消失不见，从不曾有过的恐慌铺天盖地袭卷而来，砸得他的心撕裂般疼起来。

  当泪顺着下巴划落在地上四分五裂地碎成点点亮光，文浩缓缓松开紧握的小拳头，伸出纤臂回抱住他结实的腰身，将脸深埋进他怀里，试图掩去低低的哭泣之声。

  空气一片死寂，惟有耳畔回荡着悲哀沉痛的哭声。

  更紧地抱住他削瘦不堪的身子，漆黑的双眸氤氲模糊，萧羽的泪，终于滚落而下。

  文浩的身体颤抖得愈发厉害，心脏不规律地快速跳跃着，蚀心的磨咬令他痛不欲生，身体里似是有无数蚂蚁啃咬吸吮着他的血肉，难捺的折磨已不是一个紧密的拥抱能够控制得住，他死死抓住他的衬衫，牙齿不受控制地迅速合起来，不顾一切地咬住了他的肩膀。

  身体的疼痛如何抵得过深心处抑制不住的抽痛，萧羽侧过头，任由他咬上已被咬伤的肩膀，拥抱的力度丝毫不减。

  血腥的味道在口中和鼻腔中徘徊，终于换回文浩残存的最后一丝意识，他发疯般挣扎起来，力气之大令他险些搂抱不住。

  “……出去，求你出去……”文浩挥舞着手臂无力地捶打着他的身体，不想此刻的狼狈难堪被他看见，他开始最为惨烈的挣扎，撕扯间，两个人的身体不可避免地撞向墙壁。尽管如此，萧羽依然没有放手，始终将他护在怀里。

  所有的坚韧，所有的倔强，在毒瘾面前缈小得犹如一粒微尘，文浩的意识愈渐混沌，逐渐辩认不出眼前的人，他崩溃般喊叫着，凄惨的叫声划过寂静的清晨，听在耳里极为惊惧。

  “小浩！”修长的手指死死扣住他的手腕，萧羽低吼着试图唤回他的理智，然而却是无济于事。

  文浩已不复清醒，他用尽浑身力气发疯般甩开他的钳制，紧闭着双眸惨叫着撕扯着自己的头发，剧痛令原本清秀的面容变得扭曲，水雾弥漫的眸光涣散之中透出丝丝绝望，他踉跄着跪倒在地，劈手挥落旁侧的浴具，水晶器皿应声碎裂在地，而他失去平衡的身体也跟着栽倒下去。

  痛苦尖锐的撕喊扯裂了萧羽的心，目光触及满室的狼籍，胸口有如被锋利的箭直椎进去，他冲过去抱住文浩抽搐的身体，不顾手肘处被玻璃划伤的疼痛，扭开花洒让冰凉的液体自头顶上方倾泻下来，直直浇在彼此紧贴在一起的身体上，随即狠狠吻上他的唇，将凄惨的哭喊含进嘴里。

  为避免他咬伤自己，萧羽没有半点犹豫地撬开他紧闭的牙关，在他唇齿间吻得激烈而缠绵，试图缓解他五脏六腑的翻滚。

  那熟悉而温暖的怀抱，那自头顶上倾泻而下的冷意，犹如冰火两重天，急速冲击着文浩溃不成军的意识，直到被至痛的亲吻耗光最后一丝体力，挣扎的力道渐渐小了。终于，文浩虚脱般颓然倒在萧羽怀里，垂下的双睫掩去了满目的惊惧与凄然，唯有心底沸腾的泪，肆意冲刷着漫无边际的痛楚。

  薄唇长久地印在他额际，萧羽崩紧的心弦在清晨的雾霭之中一寸寸断裂。

  …………

  一年后，左涛被判死刑。

  行刑当天，他要求见萧羽。

  一个小时后，萧羽在他对面坐下，“我的底线是给你选块风水好的墓地。”

  左涛笑，恍惚悲哀的那种，然后他问：“他好吗？”

  萧羽不答反问狱警，“可以给他抽支烟吗？”

  狱警点头，萧羽给左涛点上，递到他嘴边。

  左涛的手脚都被束缚着，他只能叼着烟说谢谢。

  “我低估了卫琴琴，高估了你，我以为有你的保护他必然受不到伤害，却没想到令他染上毒瘾。”左涛的神色异常平静，他抽口两口烟，又说：“用了几年时间我终于想通，我妈先是恨他强求了她，再恨萧家因门第之见拒绝她过门，最恨那个男人抛弃了怀有身孕的她。”抬眼看着萧羽，左涛说：“只是兄弟而已，你爸为什么那么反对我妈进门，如果他不反对，如果他成全了，我妈不会负气嫁给别人，更不会让我报仇。”

  一阵令人窒息的沉寂，萧羽一字一句地说：“因为你不是二叔的儿子！”

  嘴里的烟掉在手背上，左涛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问：“你说什么？”

  在左涛的瞪视中萧羽说：“二叔二十岁那年遇到一场车祸，失去了生育能力。”

  当年，左涛母亲左琳与萧羽的二叔萧远达相恋，当知道心爱的女人怀孕后，萧远达同哥哥商量要迎娶左琳过门，却没想到得到哥哥的极力反对。兄弟二人大吵之后，萧远达终于知道自己已在车祸中失去了生育能力，想到爱人的背叛，他给了左琳一耳光，宣布一刀两断。

  左琳至死都不知道，儿子左涛是在她最颓废最绝望时提出娶她的丈夫在她醉酒时了她而来，她恨了萧远达一辈子，临终时告诉左涛：“萧家欠我的，你替我拿回来。”

  左琳过世后，左涛便出国了，回来后进入竹海，成为萧父最得力的助手。

  左涛当然不知道萧远达无法生育的秘密，在得到萧家兄弟信任时，他在萧羽父亲生病时为他输血，血型的吻合令萧父在知道他是元琳儿子时产生了疑虑，联想到弟弟莫名其妙令弟妹怀孕时医生说“奇迹”的话，他开始悔恨当年错怪了左琳，毁了弟弟和她一辈子的幸福。愧疚之下，他在病中改立遗嘱，将萧家的财产全部给了他。

  萧远达非常清楚妻子的怀孕是因为她在外面胡来的结果，当知道哥哥的决定后他神不知鬼不觉的做了DNA鉴定，拿着检验报告，他要求哥哥将遗嘱改回来。

  左涛并不知道他们对话的全部内容，只听到萧远达说：“我没有儿子，萧羽才是萧家财产的唯一继承人。”见到萧父叹息着点头，他震怒了。

  为免遗嘱被改回来，他暗中安排，让出国旅行的萧家夫妇没能再回来，而萧远达之后因心脏病突发而去世。

  一直以来左涛都不曾后悔自己做过的一切，直到萧羽说出在法庭上绝口不提的秘密，他终究是后悔了，然而，一切都晚了。

  闭上眼的时候左涛不禁想，之所以拦不住萧羽寻找证据，或许是母亲泉下有知吧。而事实却是，他亲生父亲背负不了内心的谴责，将当年的一切以信函的方式告知给萧羽，以至萧羽明知卫琴琴使计让他回美国，他还是去了，只为寻找左涛父亲信中所提到的几年前与左涛联系过的一名杀手的踪迹。

  一个月后，被卫启成带回国的卫琴琴站在法庭上，对于收买医生和她给文浩换药的事她供认不讳。

  卫启成心痛地对文浩说：“她做过的事需要自己承担。”

  望着姨夫鬓边的白发和不再挺直的身影，想到小姨多年来的照顾与疼爱，戒毒后不愿公开露面的文浩对法官说：“如果有可能，请轻判卫琴琴。”

  包括萧羽在内的所有人都沉默了，目光全部投射在文浩身上。

  “我不是圣母，无法包容和原谅每个人所犯的错误，可即使重判了他，我所遭受的伤害也已经不能避免了，况且，他是我小姨唯一的女儿，而我小姨，也是我的妈妈。”

  宣判那天，文浩没有出庭，他去墓园看李欣汝，然后回家和爸爸妈妈吃饭。第二天，他的身影出现在机场。

  对于他的离开萧羽是有预感的，毒瘾戒掉后，他的异常平静令他早有了心理准备，他没有阻止，只是在他过安检时，看着他的背影高声喊道：“小浩，我等你！”

  他的声音异常清晰，川流不息的人潮瞬间安静下来，他们寻声望过来，却见萧羽大步走过去，抱住了呆站在安检口处的瘦弱男孩。

  飞机起飞的瞬间，文浩闭上眼睛，眼泪抑制不住地滚落下来。

  在文浩离开的时间里，萧羽结束了国外的事业，专心打理竹海，短短几年时间，使得家族事业蒸蒸日上，在全国十六座城市建起了分公司，李健、袁强与丛艳这三个忠心的下属成为他不可替代的左右手。

  荀其生早已名声大震，成为司法界的路标式人物，与高光越走越近。

  颜晓磊依然从警，起早贪黑地抓贼办案，没空谈情说爱，至今单身。

  宋睿与金月明两人深深相爱却始终没有结婚，与兄弟是有默契的，萧羽心领且心痛。心领金月明要等文浩回来再举办婚礼的心意，心痛于对文浩深深的思念。

  …………

  四年转瞬即逝，毅然离开海城的文浩音讯全无，仿佛隐遁于无形的空气中。

  萧羽站在落地窗前，整个人被笼罩在阳光中，恍惚得有些模糊。坚毅硬朗的脸被思念和痛苦扭曲的变了形，热泪瞬间滚落下来，拳头猛的向面前的窗玻璃挥去。

  “小浩——小浩——”嘶哑的声音刺破天空，凄厉而近乎于嚎叫。